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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说:他怎么样?!她被冷笑弄得寒噤连串,意思告诉我爸爸:你也配问?!她眉毛上的血气迅速顺鼻梁下移,鼻子全红起来。形状不错的大眼睛汪起泪,又说,他一身的病,又残废了——他怎么样?!十二岁参加革命,扔下讨饭棍就扛枪打日本!末了给你这种人整!你这种人跟他“反戈”“划清”!让大家看你跟他贺一骑没任何瓜葛了是吧?是嘛,人倒楣了嘛,谁敢和他瓜葛?有权有势,才有交情两个字!看他给人踩在脚底下,你赶紧也去踩,踩得比哪个都狠!你不踩,怕人家来踩你。末了怎么样,该怎么踩你还怎么踩你!就你这种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孙子,你代他写书也好,打他嘴巴子也好,贺一骑还是贺一骑!
她把自已说得越来越愤怒,也越来越精神。一边激昂陈词、她一边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厅里走动。碰到墙,又走回来,眼睛只看着她自己手指狠狠点的那个方位:那个方位就在她脚步的斜前方。好像她在追骂她脚边的一条狗。
她就这样在区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布置政治学习,批评计划生育的不彻底。她也是这样同贺叔叔吵嘴。教育儿子。
她从这头到那头在我们父女眼前游行示威,我们俩紧抿嘴唇,歪着双脚站成个一模一样的受罪和无奈的姿势。
门口出现一个人。北方口音说:你在这干什么?!
是的。贺叔叔。
他一身毛料中山装,从来没见过他裤子上有那样的裤线,刀刃一样。他似乎偶然发现妻子身后的我爸爸。可以看出他心里瞬息的混乱。他脸上消失许久的酒窝出现了。
接着,开放出很大一个笑容。他一声不响地奔进房里,穿过他的女区委书记,到达我爸爸面前。笑容在到达时才最后完成。
贺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,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过程。
“嗨,你这家伙也住这儿!”
贺叔叔就这么欢叫的。他没有把手伸给我爸爸去握,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头。那残缺的中指,就这样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。
后来我问过贺叔叔,那前前后后是不是一场戏——他和他妻子。他否认。说他的确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里,他也在头天住进旅馆时听见我爸爸的嗓门了,他却不愿缓和。缓和了也会是假的。他在隔壁一直听着妻子的演讲,本不愿干涉,听她太过界限,他才不得不出面。一眼看见我爸爸,突然什么都过去了。他看见我爸爸眼里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。他们被磨砺得粗黑的脸,竟像孩子一样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