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婉喻终于来了。声音非常小,这就是婉喻。她问,请问是哪一位呀?当着接线员小伙子,也顾及到激动起来会耗费电话钱,他用冷静的上海话问她,还好吗?婉喻只吸错一口气,马上调整了一下,就冷静了,说谢谢你,蛮好的,你呢?就是两个晒太阳、逛菜场天天见的老邻居,也不会比他们口气更平常了。“看到小囡囡了。”他指丹珏,“在科教片上。”
婉喻说真的?那边也看得到片子呢!陆焉识想,他的电话费不够他告诉婉喻,为了看科教片上的小女儿他付出的代价,更不够叙述那一夜是怎样的一夜。电话钱只够他说丹珏很像婉喻。婉喻说丹珏长得远比她年轻的时候好看。他说能见一面就好了。婉喻顿时不做声了。他在这个当口挂了电话。
我的祖父焉识按住了话筒,他想婉喻一定听得懂他的话。他的话该这么听:只要能见你一面我就可以去死了。或者,我逃跑出来不为别的,就是为见你;从看了丹珏的科教片就打这个主意了。
第二天有一班去兰州的长途车。他将在兰州城外一个小站登上去西安的火车,再由西安到上海。此刻的老几没有去想,其实他这一刻的境遇是早就注定的,早在上世纪30年代拒绝给大王出借论文时就注定了。
到了兰州,他又找到一个邮局。他请长途电话值班员为他接通冯婉喻家的传呼,四五分钟之后,一个陌生的女子在那头说话了。“喂,请问哪一位?”
他认识丹珏的嗓音。科教片他只看到最后的5分钟,那5分钟里丹珏只说了一句话,这就够了,他凭了那一句话认识了她的嗓音。他张开嘴,窄小的长途话亭里的氧气似乎不够他吸。上海和西安之间的冷场开始了。各种可能性他都想到,偏偏没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珏有可能来接电话。他不知道冷场冷了多久,让丹珏在那边又问了多少声:“喂,哪一位?”他听到自己空空的心里一圈圈的回音:怎么办?怎么办?怎么办?
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。他没顾上去听她在说什么,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,但有点拘谨。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。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。丹珏第一个英文句子说:“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。”接下去她又说:“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,请你尽快去自首。”电话是那边先挂上的。
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。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,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。凌晨两点多,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。温度非常低。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,使他耐寒抗冻。四点零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