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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从来没有打过人。恨暴力、恨人与人、动物与动物肉体间的暴烈接触。认为没有比它更低级的交流。
没有,人们一时静静的,反应断在那儿。
贺叔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头偏了一下。像是看着那一巴掌打在别的人或别的物体上。过了一会他才逐渐弄清,被打的客体正是他自已。又过一会,他才抬手去摸被捆的那块面颊。他不是因为被捆痛,被捆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。摸,是想摸出逻辑、头绪来。他想摸摸看,是否真有一个耳捆子存留在那里;不管他会不会忘却和原谅,它都永远存留在那里。不摸他绝对不相信它会从他最信赖最不可分离的朋友那儿来。
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看见贺叔叔那双眼睛,那里面有一点点天真,来自自信的天真。它们就那样看着我爸爸,像是说:你怎么啦?
耳光还在初夏黄昏的空气中一圈圈的扩散,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荡开,贺叔叔就那样看着我爸爸:
你到底怎么了?
我得承认,贺叔叔眼睛里的其余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、成熟、对权术的通晓。是双厉害的眼睛,表面上有着农民温暖的笑意。它们正是看透了人的弱点而能做他们的领导,发挥他们的长处,最好地开发他们的长处。看出袒护和娇惯人的短处是开发他们长处的始点。因此,它们宽厚地审视人们的短处,给予悦然的默许。
贺叔叔摸了一下脸颊:没有口角流血那种电影镜头,只是微细地泛起一层耻辱。
现在来看看我爸爸这只手。文弱、细长,一向是我妈妈替它们剪指甲,许久前。那中指内侧出现一条浅槽,笔杆压出的槽。渐渐,槽的形状定了下来,变成一个永固的曲扭。当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纸最下层写上“终稿于一九六三年二月”这行字时,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,似乎大一些,梗起暴突的灰蓝血管,显得那样易感易怒。
四年。
我爸爸隐身在两个书架形成的隔离中,一趴四年。我妈妈没有进去为他擦过桌子,因为桌面太小,铺了稿纸和贺叔叔的笔记,就没什么面积可落尘土了。一盏十二瓦的日光灯管日夜都亮,爸就那样趴在乱哄哄的小桌上。有时桌上太满,他就把烟缸和茶杯放在地上。十二瓦的日光灯让你看清他写下的每个字,但每看清一个字你的瞳仁都是一个抽搐。他在那隔绝中干咳、冒烟、吱吱地扭倚子,有时一个字也写不出,只写出一地纸团子。有时他不出来吃饭,不出来倒烟缸,茶干了他就把茶叶全嚼掉也不出来添水。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