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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住处,孙燕正准备结婚行头,一床的中西礼服都是借来的,租礼服对他们来讲都太奢侈。孙燕和李豪还没有热乎到结婚的地步,但他们的钱不够俩人都以缴学费来维持留学生身份,租两处住房也不合算。孙燕的话是:一碟菜一人吃不嫌多,俩人搭伙也足够,所以她决定牺牲自己,嫁给李豪算了。这样她可以转换成陪读身份,当学生眷属。这间住房是从一群老太太手里租来的,廉价到了让我们难为情的地步。全套家具都是从马路上捡来的,包括李豪那辆车。那辆车常常不动,正如家具件件都会动一样。
帮孙燕试衣服时,我讲起“栗色头发”。她一听十五元一小时的工作,激动地惨叫一声。
第三天我便去了。从孙燕借来的结婚礼服中挑了件宝蓝旗袍,把头发在脑后梳成我外婆年代的发髻。就这样,我钻出李豪那辆撞得扁脸凹腮的车,让自己款款出现在这群美国人面前,我看见“栗色头发”在远处朝我瞠目结舌地望。
然后,我这好看的、会移动的中国古董就被安置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。而椅子被搁在四进地平面的椭圆形浅池中。所有灯全对准了我。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了。那椅子高得我不能随意上下,但可以旋转。有人上来把椅子上的我朝四面八方摆弄一遍,不知怎么了,所有人的英语顷刻间变成一种我完全不懂的语言。上下左右都围着深紫色丝绒,我被孤零零地镶在这片深紫色中,汗水开始在我脊梁上爬。
“李豪……”我叫道,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一大跳。没人应我,李豪早已走了。我真的就这么被撒给一群陌生的异国人。这陌生是实质性的,它来自不同的人种、国籍、语言,当然还有观念。我又唤一声李豪,我听出这叫声中的委屈和哀痛,像只失群的雁。
洋人们笑起来,不知我的哪一点引起了他们的关心。我身体被转向一个方位,脑袋被转向另一个方位,真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搞得这么七弯八扭。我似乎明白椅子之所以这样高的妙处:你既然被搁到上面,要怎样可就由不得你,要逃也妄想。
我听见画笔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。
所有的大聚光灯都那么毒。照准席间惟一的一盘菜,就是我。
有人问我:“中国现在还有红卫兵吗?”
我只听懂了中国二字。便答我的父母在中国、兄弟在中国,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中国。说到这些就勾起回忆:离起飞尚有两个多小时,“中国”海关就把我隔离到“中国”人之外去了。